《锁情牵(3P)》 第一章我喝的不是毒酒么 我睁开眼,看见阳光撒进殿内,有点暖和。 奇怪,难道死前还会做梦? 瑾安躺在我身边。 好吧,看来即使是要死了,我还是放心不下,连梦里都要带上他。 他是萧家长子,被萧家拿来同我换了全族的荣华富贵。 他在京城素有才名,我在一次诗会上遇见了他。 我其实不爱这些文人墨客的集会,只不过看他笑得那样好看,我才丢了魂。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笑不是为我。 是为我身旁的霍临渊。 我讨厌他。 当年,周国镇国将军去世后,国君为示体恤,将他的长子接进宫,做了大皇子的伴读。 可周国大皇子党羽甚多,一个死去将军的孩子实在排不上号。 千秋节那天,周国派大皇子率使团来为父皇贺寿,我正躲在御花园里捉小虫子,便瞧见他被几个世家子弟架着,扔在水池里。 水池并不深,他狼狈地扑腾了几下,被为首之人踩住肩膀,就渐渐脱力。 我当时不过几岁,还是小小的一只,被花草隐藏住身形,因而没人发现我。 我只觉无趣正要起身离开,却被一只白色小猫绊倒,直愣愣地摔进了水池。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砸在了他身上。 我对他眨眨眼,见他不打算把我扶起来,只能不太高兴地撑着身体站起来。 “太子殿下……”其中一人认出了我,神色惊慌。 几人见我面色不虞,脸都吓白了,连忙作揖离去。 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少年。 他低头看着我。 我仰头看着他。 还有一只依偎在我脚边的小白猫。 我本来浑身就湿透了,这只小猫刚才也受了惊吓,歪着头看我,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分明是想让我带走它。 是它把我绊倒的,我凭什么要养它。 好不容易偷溜出东宫,结果还弄得这样乱糟糟的,我心情烦躁,一转身就走。 低头看自己一步一个暗色的脚印,我开始数数。 我想看看,从御花园到东宫要多少步。 数着数着,身旁多了一双鞋。 和我的鞋一样,被水打湿了,于是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脚印。 我横了他一眼,他就稍慢下脚步,跟在我后面一点点。 但他居然踩到我的脚印。 可恶。 他居然敢踩我的脚印!不知道离我远一点吗? 我停下来,想要训斥他,结果他可能正陷入某种沉思,以至于我乍一停下,他便撞倒了我。 那只不讨人喜欢的小白猫一下钻进了我怀里,我吓得浑身一激灵。 怎么,怎么……还蹭我的脸。 他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把小猫捞起来,藏在身后。 哼。 我冷冷盯着他,跌坐在地上,不起身。 他于是又把那只小白猫抱在身前,让小猫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以为这样我就会饶过他们吗。 我偏过头,不理他。 于是他又朝我走近了一点。 居然还敢把猫塞进我怀里! 我刚想开口骂他,结果他把我抱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步朝东宫走去。 我不说话了。 因为很累。 玩了一天,又被打湿了衣服,的确是累得很。 小猫也不再闹腾,乖乖躺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也睡着了。 等睁开眼的时候,母后正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脊背一僵。 视线逃避般地移开,却见那少年跪在不远处,低着头,好像整个人都被打碎的模样。 抱我回来,有这么累吗? “小宸。”母后不去看他,只温柔地唤我。 我下意识害怕起来。每次被她捉到我不去学堂,就是这样唤我的! 出于求生欲,我连忙指抬起手,朝他指了过去! 然后把头埋在母后怀里,闷闷地说:“是他把我带出去的。” “哦?” 母后笑起来,却还是看着我,不把视线分给他。 “他带你去玩了一下午?” 哪有一下午! 我分明只出去了两个时辰......吧? 眼见母后的笑容越来越危险,我骑虎难下,只能点点头。 “那你告诉母后,他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下意识地转头,用眼神示意他,快说名字! 他长了张口,好像是“霍”字的口型。 也对,太傅说周国国姓便是“霍”字。 看他一身周国服制,想来是周国人。 母后一转头,朝他望去,他便立刻噤声。 我急中生智,想到今天早晨太傅教我的“临渊羡鱼”的典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霍临渊!” 像是怕母后不信,我强掩心虚,大声说:“他叫霍临渊!” “霍临渊。” 母后轻念这个名字,而后望向跪着的少年。 “这是你的名字么?” 我也顺着母后的视线望去。 他的眸色复杂,最后还是闭上眼。 “是。” 真奇怪,说这一个字,好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小猫靠在他的身侧,似乎是在安慰他。 第二章甘露殿,还是东宫? 我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被一只大妖怪压住,一动也动不了。 它伸出长长的触手,划过我的脸颊。 呜...... 我刚想开口叫霍临渊救我,却又意识到他前些天突然离开,早不见了人影。 哼。 随他去。 可在迷蒙间又听到他含笑的声音:“小白,到这里来。” 我睁开眼,原来是小白猫趴在我的胸口,睡得正酣。 它光滑的尾巴一甩一甩,蹭得我的脸痒痒的。 可恶。 害我睡得这么差,自己却心安理得地睡着。 我抬起手,朝它脑门一弹,于是它睁开惺忪的眼,迷茫地看着我。 我瞪着它。 许久不见的霍临渊拿着做好的小鱼干,招呼小白猫过去,于是我又瞪着霍临渊。 都怪霍临渊太娇惯它,才让这小猫动不动冲撞我。 也是我太纵容霍临渊,才让他敢不告而别。 宫里的小太监先前告诉过我,他是随父皇和母后去同周国谈判,如今两国谈判结束,他便提前赶了回来。 我当时年幼,只顾着生气,并未想过为何他一个皇子身边的侍卫需要参与两国邦交。 他把一个纸包呈给我。 那纸包透着糕点的甜香气,我识得这纸包上的图案,乃是采芝斋的点心。 我神色稍霁,拆开纸包,里面晶莹剔透的点心就显露出来。 拈起一块品尝,果然是我喜欢的味道,甚至还带着点热气。 待我吃完这份点心,一抬眼,便看他蹲在地上喂猫。 他长我几岁,已经显露出少年瘦削的身形,不像我,还常被母后捏着脸颊笑话长胖。 自他在我身边起,他好像就一直是这样。我需要时他会出现,但其他时候,他便静默在一旁,给自己找事情做。 父皇说,最简单的驭人之道便是恩威并施,我决定在霍临渊身上试验一下。 “你怎么不吃?” 我把纸包递给他。 霍临渊似乎怔愣了一秒,才轻轻摇头:“殿下......臣,臣不饿。” 不饿是吧。 我把纸包收回去,自己赌气般吃光了所有点心,因为吃得太急,腻得我难受。 他又端来一碗清水。 我撑得难受,瘫倒在床上,蒙着被子不理他。 小白吃完了小鱼干,又一跃跳上了床,隔着锦被压在我身上。 我更难受了。 又晕又腻。 被子被轻轻掀开一角,我看到少年修长的手,他的手刚触碰到我,便又收了回去。 他小白拎在一边,隔着被子在我脊背上拍了拍。 “殿下,不气了。” 谁气了? 就因为他当了我几年侍卫,天天陪着我,结果却突然消失了三个月零一天,我就要气恼么? 我一翻身,把脸对着墙,不理他。 然后被子被掀开。 他自知理亏,没敢像从前那样冷着脸训我,只是把我抱起来,朝屋外走。 “不准抱。” 我长大了,再像小时候那样被抱着,会被笑话的。 “好。” 于是我懒洋洋地在院子里散步,他如从前一抱着小白跟在我身后,保持一步的距离。 我以为这不过是个同从前一样的清晨,我应该再过半个时辰去上早课,听太傅讲史,而后又看看那些文臣写的策论。 可并没有。 一个有些面熟的太监突然神色仓皇地来了东宫,跪在我面前. 我被请去了承庆殿。 其实我对那里并不陌生,父皇常常在承庆殿抱着我,同内臣商议朝政。 但那里总让我觉得无趣,往往听他们谈到一半,便在父皇的怀里呼呼大睡。 有时候会被父皇揪着耳朵叫醒,但同母后告过几次状后,父皇就再不敢了。 我在承庆殿见到了很多熟面孔。 可是没有父皇,于是我被请到主位上。 为首的老臣朝我深深一拜,叩头流泪道:“殿下,老臣有事要奏。” 父皇和母后失踪了。 两国交战,周国快耗不起了,便提出在边境和谈。 父皇和母后也不愿再与之苦战,便欣然应允。 和谈持续了很久,周国国君的确是诚心想谈判,可一向主战的大皇子竟然暗中派人绑走了父皇和母后。 现在他们二人生死不知,使臣要求周国交出帝后,可国君也不知道大皇子究竟将他们藏在何处。 大皇子越过国君,遣人告诉使臣,要大曜交出五十座城池,来交换父皇和母后。 老臣流着泪,将地图讲与我听。 我第一次痛恨自己没有认真听太傅讲课,连地图都看得迷迷糊糊。 但有一句话我听懂了。 这五十座城池是大曜的西北屏障,若真交了出去,周国只用月余便能打到京城。 所有人都在看我,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 我从前常爱同臣子们做鬼脸,他们从前都只是笑着看我,带着些无奈。 但那天,他们一个个神情肃穆,不像是长辈在看孩子,倒像是透过我,去看一位君王。 我毕竟是父皇和母后养大的孩子,自然不能让他们失望。 ...... 等走出承庆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茫然四顾,没有父皇让我烦躁的谆谆教导,也没有提着灯等待我们父子二人的母后。 正要一个人走进黑暗里,却听见一声很轻的“喵”。 小白敏捷地跃上我的肩。 过去我总嫌它重,霍临渊总在我发怒前把小白带走,揣在怀里。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动,尽管肩上的重量让我觉得沉重。 霍临渊在殿外等了很久,他识趣地没有问我,只是为我披上披风。 “殿下,夜里凉。” 凉吗? 我怎么感觉不到。 见我还是站着不动,霍临渊竟然把我用披风裹着,抱起来。 我听到自他胸腔传来的声音,当年他不过是个少年,声音也还残存着稚嫩。 “殿下,我们去甘露殿,还是东宫?” 小白落在我怀里,用它亮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弹了弹它的脑袋,压抑住哽咽。 “甘露殿。” 第三章只是很喜欢你 我成了皇帝。 登基仪式从快从简,那日承庆殿的老臣们都支持我的决定,想来是父皇曾经未雨绸缪的部署。 深夜,我已经沐浴更衣,突然想到还没批完奏折。看了没几个折子便觉头痛欲裂,只能靠在躺椅上,撑着额头小憩。 一阵脚步声近。 能不经请示进殿的人,只有霍临渊。 小白先他一步靠近我,而后钻进我怀里。 有时我也奇怪,分明是霍临渊在养着它,怎么分外地黏我? 我太累了,并未睁眼,静等他开口。 原以为他会同我谈刺探到的情报,却听得他说:“陛下瘦了。” 他的手抚上我的发,而后俯下身来。我感受到他的呼吸。 我懒得动弹。微微抬眼,没有去问他为何回来得比预期的时间晚了这么多。 父皇和母后失踪以后,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 “查到了么。”我听见自己说。 他怔愣一瞬,眸中的温存冻结,恢复到公事公办的语气:“查到了。” 霍临渊在周国的细作已经打听到,大皇子到底是没敢真的对父皇和母后动手,而是软禁在陪都行宫中。 好消息让我的情绪微微上扬,一抬手,他便把桌案上的奏折递给我。 又一封劝诫我的折子。 登基这几年,朝中多了不少骂我的人。 其中也包括太傅。 他曾是天子门生,蒙父皇深恩,因而我不顾父皇母后安危登基后,他再没进宫看过我。 如今我计划往边境增兵,两国局势更加紧张,帝后性命更加不保,他便要告老还乡。 我按下了折子,并未允他。 太傅是一方大儒,门生不少,也都随了他刚直的性子,因而敢冒大不违上书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我甚至御笔朱批,圈出其中引经据典的论调来,嘲笑这些文人的酸腐。 霍临渊静静守在一旁,我不知他是不是在看着我。 小白在我怀里作乱,用猫爪去捞我手里的奏折。 我手微微一偏,不给它,它就委屈地“喵”一声。 霍临渊在一旁无奈道:“陛下,小白只是很喜欢你。” 喜欢我? 我看它是被惯得太过分了。 我瞪着它,可它还是无理取闹地爪子乱挥。 猫爪被我捏住,它就“喵”一声,像是要让霍临渊给个说法。 一人一猫对峙许久,我自觉无趣,却发现手里已经空空如也。 原来霍临渊把我的奏折拿走了。 我又去看他。 他并不妥协,执拗道:“陛下,夜深了。” 最后我迷迷糊糊地被抱上了床。心想着明日接见来使,早点睡也无妨。 周国使臣第二日准时拜谒。 他一来,便是谈帝后二人下落之事。我假装不在意,将这事揭过,只让他将地图呈来。 周国早被大曜杀破了胆,前些日子忙不迭派人求和,只求一点喘息之机。 我不能表现得在意父皇和母后的安危,以免他们将这当作筹码,又不可真同他们撕破脸,否则便是鱼死网破。 几年前周国纵容大皇子挟持帝后向一个孩子索要城池,绝想不到他后来竟真能带着大曜打得他们节节败退。 殿上的周国使臣面上谦卑,在朝臣的议论声中捧着地图,躬身走向帝位之上的我。 我等着他将献给大曜的城池指给我看。 他走到我面前,我仍是一副不屑神色,瞥他一眼。 群臣配合的笑声此起彼伏。 一片嬉闹中,周国使臣跪在台阶下,我放松身体,倚靠在帝位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他谄媚讨好道:“陛下,此番我皇欲献给大曜三十座城池,请您允我靠近些讲与您听。” 他的神色仍恭敬,眼中一闪而过无法掩饰的屈辱。 我只觉快意。 周国给我的,给大曜的一切,我迟早要悉数奉还。 三十座城池只会是个开始。等父皇回来,他一定会攻破周国国都,以雪国耻。 “来吧。” 霍临渊正要阻止,我微一抬手,他还是停住脚步,不再言语。 我当时年轻气盛,只顾以牙还牙报周国的仇,也就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危险。 地图缓缓展开,辽阔的周国疆域映入眼帘。 周国膏腴之地实在不少,可惜却无佑国之军。 我看到国都,腹地,直到两国边境。 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我下意识地后退,那使臣暴起,执起匕首向我刺来! 这个看似谦卑软弱的文人动作是如此之快,显然是习武之人,且受过专业的训练。 第一刀被我侧身避开,但他速度不减,匕首直指我的咽喉。 而后金属碰撞的声音。 只一瞬,霍临渊的剑已将匕首挑开,洞穿那人的心脏。 温热的血溅了我满脸。 我有些脱力地跌坐于帝位之上,但仍然勉强维持住君王应有的镇定。 但显然暗处的敌人并不给我喘息之机。 箭矢破空声传来,我看到霍临渊回头,他的瞳孔骤然放大,还没来得及将剑从使臣身体里抽出来。 我想他和我一样,听到箭矢刺入血肉的声音。 朝堂内早已乱作一团,朝臣们高呼救驾,但真敢上来护驾的没几个。 实在很吵。 我其实一点也不疼。 因为有一只小白猫落在我怀里,它雪白的身体正被血浸染成红色。 箭矢卡在它的身体里,它疼得在我怀里抽搐。 小白的叫声一点点变小,小到我再也听不到。 我有些茫然地去看霍临渊。 他执剑挡在我身前,留给我一个冷峻的背影。 最后,那天所有的刺客都被经历干净,我下令彻查,等到处理完一切,已是深夜。 小白始终在被我抱在怀里。 我把它带去了御花园,毕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的地方。 我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从未养过这只小猫一天,为什么它这么喜欢我呢? 我甚至不知道它的窝在哪里,只知道这只猫被霍临渊养着,总爱在我忙的时候来讨嫌。 总之,我很讨厌这只烦人的小猫,因为它总不能像一只真正的宠物那样讨巧卖乖。 它实在聪明得不像一只猫,甚至有时让我觉得,它其实是一个人的魂魄被锁在了猫的身体里。 所以才在最后为我挡这一箭么。 想到这里,我亲手挖开泥土,把它小小的身体放进去,然后又掩上。 霍临渊跟在我身后,这让我觉得为一只猫送行有些尴尬。 我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转身离开。 左右是我欠了它的,也不会再有机会偿还。若是还能遇到投胎转世的它,也只会来向我讨债吧。 半年后,我遇见了瑾安。 第四章冷剑和美玉 我熬过了最绝望的日子,在春天遇见了瑾安。 周国在刺杀事件后,便同大曜撕破了脸,而后送来了两具被烧焦的尸体。 他们宣称是行宫离奇失火,才导致帝后二人不幸身亡。 棺椁被抬到朝堂之上,散发难掩的恶臭。 我不愿在众臣面前失态,待散朝之后,才命人打开棺椁。 开棺的那一瞬,我的眼睛被覆上。 他的手冰凉,我被他从背后抱住,两人的身体贴得很近。 “陛下,不要看。” 为什么不看呢? 我想了他们这么多年,如今可算能见上一面,为什么不能看呢? 没有人敢上前质疑霍临渊的僭越,或者他们也认为我不该去看。 我被手刀劈晕过去,等醒来时,霍临渊守在我床边,安静地看我,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 他已命人将尸身合葬,我甚至没来得及以帝后的规格追悼。 也许是我太纵容他,竟让他真的敢越过我办事。 哪怕他觉得是为了我。 木已成舟,我总不能把父皇和母后从坟里挖出来,这反而对他们不敬。 思及此,我气血上涌,正想开口让他滚,却吐出一口鲜血。 我把霍临渊调去禁军。 之后我一连病了好几个月。 那段日子里,我一度不知道为何还要活下去。 从前我登基治理大曜,是为了等父皇回来,好将他的国完好无损地还给他。 可是父皇和母后死了,我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我就这样一直到苟活到春天。 等看到喜鹊飞过桃花枝头,我突然想要出宫看看。 父皇的担子还是完全落给了我,那么我想去看看他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的。 身旁侍奉的小太监听说我要出宫,竟自作主张把霍临渊叫来。 我没训斥他。 几月不见,却没有什么久别重逢之感。 别以为我没发现他在夜里偷溜进宫。 霍临渊见到我便低下头,竟还敢表现出委屈的神色。 分明是他做错了事,我没耐心哄他,只用折扇一敲他的头,走出门去。 他微微一愣,而后跟上我的脚步。 我们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周遭的一切是如此鲜活真实。 我看到玲珑街市,吆喝的商贩,卖儿女的老翁。 小民的悲欢第一次走进我的心,让它装了一些权术争斗之外的东西。 我好像懂了父皇一点。 等路过一处雅致庭院,霍临渊突然拉住我衣袖。 我不解地看他。 “里面有曲水流觞,要去看吗?” 曲水流觞? 我倒是听说过这种文人间时兴的玩法,不过并未有什么兴趣。 原因无他,我讨厌文人。 文人说话都带着酸腐气,除了惹我烦心外,没别的作用。 但霍临渊今天的确很尽力地让我开心,为了体恤他,我还是走了进去。 在场的世家子弟有人一眼便认出了我,但碍于我的身份,不敢交头接耳。 大多数人不明就里,见我衣着华贵,只当我是某家没结识过的公子哥,和我攀谈起来。 我有些烦躁,但又不好表明身份,突然想到萧家有个傻子世子,一直被锁在家里没放出来过。 索性借他的身份一用。 当我说我是萧家大少爷时,和我攀谈的男人脸色僵住,自讨没趣地走了。 酒杯顺着流水,停在我面前。 我要作诗? 这实在难倒了我。 太傅曾说诗词只是小道。看看便罢,沉迷于此自降格调是绝不许的。 不作诗,就得喝酒。 霍临渊正要出手,对面的青衣公子却先他一步拿起了酒杯。 我顺着那只握着酒杯的手望去。 后来瑾安总说我是见色起意,我绝不想反驳。 因为他实在太好看了。 宫里人常常议论霍临渊好看,我向来嗤之以鼻,那种透着寒芒的锐气讨不了我的欢心。 而他一笑起来,满园的春色都只能作陪衬,只用三分温柔就让我丢了魂。 我只用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于当年的我而言,冷剑和美玉,我还是偏爱后者的。 我甚至在想从前是否在哪里见过他,因为总觉得我们不像是初见,倒像是久别重逢。 第五章我讨厌霍临渊 我命人去调查那日遇到的公子,而后把影卫呈给我的卷宗翻了一遍又一遍。 原来他叫萧瑾安。 他小时候便是出了名的神童,父皇从前检查我的功课时,经常捏着我的脸,叫我学学萧家的孩子。 我因此一度对这个名字有了恶感。 某一年父皇千秋,他被祖父带进宫觐见,哪知道之后回去竟然高烧不止,萧家遍寻名医,仍然没有让他好起来。 萧家的神童从此陨落,成了个傻子。 我也隐约听说过,萧家似乎是嫌弃他丢人,从那之后便把他锁在府里。 半年前他突然恢复,萧老爷子大喜,随即宴请全京城的权贵,不过我当时病着,根本没有机会听说这样的消息。 我真恨自己颓丧那么久,既对不起父皇交给我的重任,也让我错过一段时间来了解他。 那天之后,我便常常去萧家看他。 霍临渊通常也和我一起。他前些日子被我调回了宫,继续留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说是要找他学棋。 我一向喜欢下棋,偶尔也命霍临渊陪我手谈一局,可他棋力长我太多,我每次输给他都深感挫败。 等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棋瘾一犯,只能又循环往复。 可现在不一样了。 瑾安是个极好的老师,他只教了我几日,我便觉得棋力大涨。虽然还是常输给他,但已输得不那么难看了。 他对谁都耐心,府里的小厮不慎冲撞了他,他也只是笑笑,而后轻声说:“无妨。” 我一见到他笑,便觉得犹如春风拂面般温柔。 一日我又在同瑾安下棋,正要落子,一旁的霍临渊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瞥他一眼,他就闭上嘴。 棋技再差,我也不想在瑾安面前丢了气势。 而霍临渊带着一副不忍直视的神色起身离开。 我看到瑾安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而后迅速收回。 他一失神,手中的棋子滑落,打乱了整盘棋局。 我们错愕的视线相对。 那之后我连着好几天没去萧府,也未曾召瑾安进宫,只是整日埋头在案间处理堆得老高的奏折。 影卫偶尔会向我报告他的行踪,我知道他最近经常去拜访霍临渊的住所。 与此同时,霍临渊也突然讲究起衣着来,再没穿过从前那身粗布黑衣。 只觉烦躁。 一日我终于批完了奏折,一出门,便见他着一身暗纹玄衣,正在庭院练剑。 小时候父皇为我请了多位身负绝世武功的武学师傅,可我除了对弓箭有些兴趣外,别的可谓一窍不通,最后还是便宜了霍临渊。 他的剑法便是师承天下第一剑客,如今已经青出于蓝,自成一派。 我见他飘逸身姿,突然想到,也许不该再把他留在身边。 小时候我很喜欢一只鹰,可母后和我说,鹰只属于天空,是不能做我的宠物的。 于是我放走了它。 从那之后,我就不喜欢太聪明的东西。 就像小白,它只是偶尔地出现以吸引我的视线,可终究也不是我的。 在我的沉思之中,霍临渊突然转过身,发现我正在看他,连说话都紧张起来:“……陛下。”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红,眸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我忽然不知如何开口,只想等到机会合适再告诉他。 于是时间一晃而过。 我忙着安排霍临渊的前程,也就没时间再去计较瑾安和他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在殿试名单上看见了“萧瑾安”三字。 以他的才干,登科及第也确并非难事。 在洛成殿,我见到了他。 他的发被玉冠束得整齐,身着暗青色锦衣,还是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模样,神色中丝毫没有同我久别重逢的尴尬。 瑾安只是对我温柔地笑,一如往昔。 这些天我的回避便显得无理取闹。 我自然点了他作状元。 除去我的私心,他的才华也的确配得上这份恩典。 按往年惯例,我在殿试结束那晚,需得宴请群臣和三名鼎甲,以示庆祝。 状元郎离我很远,他在一片月色中,遥遥向我举杯,而后一饮而尽。 我的酒杯还是空了。 或许瑾安的确是来向我讨债一样的人物,不然我怎么会不舍得让他难堪。 等到霍临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醉得不成样子。 他动作熟稔地把我抱回殿里,安静地看我。 我醉眼迷茫地看他。 从小到大,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可那一次却有些不同。 我们相处的时间很长,可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他。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显露出应有的锋芒。 后面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无论怎么回忆,都像是蒙着一层雾。 很久以后我问霍临渊那天晚上是不是亲了我,他拒不承认。 总之,当温热的触感落在脸颊上的时候,我的神智并不清醒。 第二天,霍临渊进殿请安。 他的眼睛很亮,还带着让我疑惑的羞赧,当我向他宣布我的决定时,他的脸就白了。 我已为他做好计划。 周国国力衰微,用不了几年便会大曜完全吃下。他则先入辅国将军麾下,打几场容易的胜仗挣些军功,日后我要提拔他也不会惹非议。 本以为他会欣然接受,没想到他竟红了眼眶。 从小到大,我何时见他这样过? 这种反应让我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点怜惜,正想安慰他过几年就能回京城,他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我的火也一下子上来。 “我不去。”他声音沙哑,“你喜欢萧瑾安,便要把我支走。” 爱而不得的想法被揭穿,是谁都不会好受。 何况我是皇帝。 当时我只觉得他是不舍得瑾安,居然敢昏了头揭我的伤疤。于是我怒意乍起,皱眉冷眼看他。 他似乎也被我的目光伤到,偏过头,并不打算认错。 我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想通了就乖乖向我认错,但那一次我失算了。 霍临渊第二天就走了,但没有人他去了哪里。 我讨厌他。 第六章跟我走 小时候的每个春节,父皇和母后会命人大清早把我叫醒,然后允我同宗室子弟玩闹。 他们无论做什么都让着我,我往往玩一会就觉得索然无味,然后唤来霍临渊。 我让他陪我一起踢毽子。 这个爱好太过女气,只有霍临渊知道。 但他显然不喜欢踢毽子,因而常常公事公办地敷衍我,即使这样还是比我踢得好。 我不认为是我技不如人。 从前我不小心让毽子砸在了躺在花丛里睡觉的小白身上,它痛叫一声我没理,于是从那之后它就记恨上了我。 只要踢毽子的声音响起,它就会突然出现,而后极快地扑向我的毽子,让我总没法赢过霍临渊。 我不服,但又没法去赶走这只偏帮霍临渊的坏猫。 但这个春节不会有他们了。 原来我已经习惯了霍临渊,也习惯了总给那只我带来麻烦的猫。 团拜会上众人觥筹交错,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我垂眸,没看到瑾安。 杯中酒被一饮而尽,我嘱咐众卿尽情玩乐后离去。 酒明明不烈,但也许是我喝得太急,才让醉意上了头。 等意识稍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根房梁上。 这是......哪? 耳边传来一老妪的声音。 “安儿,你便听你祖父的话,对皇上殷勤些,先让他把你留在京城......” 那欲言又止的声音带着泪意。 前些日子吏部安排他去河东道的折子已经呈给了我。 我是有心栽培他的,河东道近年风调雨顺,他轻而易举便能作出政绩,届时我调他回京委以重任,也必不会遭人非议。 但霍临渊的不告而别的确让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愿他到时候同霍临渊一样埋怨我的安排不合心意,因而那道折子还留中未发。 看来萧家还是想要他留在京城学会逢迎手段,日后也不愁上位。 但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这样的人,该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去争。 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涩意。 “祖母。”我第一次发现瑾安的声音可以这么冷:“我不愿。” “安儿,你......” “祖母,夜深了,您请回吧。” 我在房梁上偏头看他,他的脸隐没在烛火间,却像是寒夜里融化不了的冰。 门被阖上。 那我如何收场? 思忖间,却听到他的叹息:“陛下。” 原来他知道我在。 我正想一个翻身帅气登场,结果酒意上头,一阵天旋地转,摔了下去。 然后被他接在怀里。 他看着我,如玉的脸上还是温柔的笑,丝毫看不出刚才方寸不让的冷意。 只是那双眼在烛火的衬托下显得晦暗不明。 我从他怀里站起来,带起一阵微风,祠堂的烛火闪烁起来。 “萧瑾安”我注视着他,郑重地说:“若不想笑,便不要勉强。” 霍临渊总是冷着个脸像块木头,所以我爱看瑾安笑,但绝不是这样的。 我想我做了决定。 他怔愣一瞬后嘴角的弧度淡了下去,但那双眼却开始染上温度。 哼。 撇了撇嘴,从前在我面前都是装的吧。 我不去看他,却觉得他在看我,但我没找到证据。 衣袖被他拉住。 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醉得衣衫凌乱,脸也红得不成样子,实在丢人。 良久的沉默后,我羞成怒地瞪着他:“我走了!” “陛下。”瑾安偏头看着我,一副可怜神色,像极了从前小白闯完祸歪头看我的模样:“您走了,我便要在祠堂跪一晚上。” 他就是吃准了我不忍。 我的确不忍。 一个人过除夕夜,铁做的人也会难过的。 于是我别扭地问他:“想去灯会吗?” 除夕夜的灯会最是热闹,我去给他买个兔子灯,想来他心里会好受些。 我也有点想念东街的糖葫芦,于是转过身,凶巴巴地往门外走。 “跟我走。” “遵命。” 他的声音含着笑。 第七章陛下 我轻轻推开房门,而后轻功一动,揽着瑾安的腰跃上屋檐。 正要离开萧府,瑾安却轻按住我。 “陛下,同我去换身衣服吧。” 也是,我穿着这身衣服去灯会的确不妥。 他的居所在萧府的一个角落里,简直比我以前东宫里的一个杂室还小。 门前的院子杂草丛生,看来长期无人打理。 萧家是望族,每年我赏他们不少东西,竟不舍得对瑾安好一些。 我同他走进房门,便是一股墨香袭来。 为避人耳目,我们进房后没有点灯,我借着月色大概扫了一眼。 一张床,一张案几,几个柜子,便是这间房的全部。 他若无其事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物,我接过后,他便转过身去。 这件衣服料子比我平时穿的衣服粗糙太多,但为了应急,我勉强套上。 平日里都有人伺候,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穿衣服。 等瑾安转过身来,看我正和衣带打架,他轻笑一声,而后走上前来。 我被人伺候惯了,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当他微凉的手来到我颈间为我整理衣领时,竟给我一丝坐立难安之感。 他专注地看着我的衣领,手无意识地触碰到我的肌肤,带给我一丝凉意。 我在看他。 夜色晦暗,月光斑驳地洒在他如玉面容之上。我看到他的睫毛投射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一眨眼,阴影也就翕动起来。 好近。 除了霍临渊之外,我从不允许有人能靠我这么近。 当然,虽然我不喜,但小白也常不管不顾地贴着我。 出神之间,他已为我理好衣衫,抬眼却对上我的视线。 被他发现我在看他让我觉得有点别扭,于是堪堪移开眼,发号施令道:“走吧。” 人群熙攘,虽然路上没有人认出我二人身份,但我还是买了两个面具。 没仔细挑样式,我付了钱便随手塞了个面具给瑾安,而后拿起剩下的那个。 他戴上我才发现那是个老虎图案的面具,我低头一看,手里的面具是个小猫图案的。 我想要他的面具,但我不说。 于是就这样看着他,也不走。 他会过意来,摘下面具,笑着说:“陛下,臣喜欢您手里的样式,可否同我交换?” 我心满意足地拿到了老虎面具。 他陪我走在熙攘人群之中,我让他牵着我的衣袖,免得在人潮中走散了。 瑾安只是安静地跟在我身后,并不多话,只是路过一个挂着兔子灯的店铺时,他停下了脚步。 一回头,便见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些小孩子的玩意,让我说不出感受。 突然想到,是不是从来没有人为他买过这些东西。 店门口不仅有兔子灯,还有其他动物样式的灯笼,看着的确可爱。 我正想让他挑个喜欢的,掌柜便从店里走了出来。 “两位客官,是否愿意参加小店的灯谜会?” 店家见又有人上钩,搓了搓手,连忙开口,脸上挂着奸商的谄媚笑容:“一次仅需五文钱,猜对便能挑一个灯笼带走。客官试一试吧?” 我本想先拔得头筹,为瑾安赢个兔子灯,结果一连好几个灯谜都没猜中。 冤大头上门,店家笑得合不拢嘴,最后见我实在猜不中,便让我挑一个带走。 我不服输,忿忿地看向瑾安,他眼中带着笑意摇了摇头。 见他不想玩,我正要放下银钱离开,却瞥见铺面上还放着把弓。 于是诧异道:“这是做什么的?” 那店家解释道:“这原是小店为春节准备的另一个游戏,射中图案便得对应的灯笼,但难度太高,没什么客人愿玩,便弃用了。” 我来了兴致,拿起那把弓,而后拉开。 很轻,比我平时练着玩的轻多了。 靶子倒是挺大,上面的图案却很小,怪不得其他客人不爱玩。 宫里的教习师傅说我于箭术极有天分,自十岁起,我便箭无虚发,这种游戏正中我下怀。 本想找个兔子图案,却发现这店家抠门得很,居然不把卖得最好的样式画上去。 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把箭尖对准一只小猫,而后箭离弦。 箭锋正好落在小猫脖颈下一寸,像是心脏的位置。 我又是嗖嗖几支箭,射向靶上图案,无一例外地精准命中。 掌柜这下笑不出来了,但也只能苦哈哈地去拿灯笼。 我叫住他,只让他给我们一个兔子的还有一个小猫的便可,毕竟我们二人也拿不了那么多。 等我拿到灯笼,转头看向瑾安,却发现他怔怔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发什么呆。 我把兔子灯塞给他,想来他会喜欢。 小猫的灯则留给自己。 出去之后,每路过一家卖小孩玩意的店铺,我都停下来,然后叫他挑一样。 瑾安无奈地看着我,低声求饶一样:“......陛下” 做皇帝的好处就是显现出来,我才不管那么多,只发号施令:“挑。” 于是他又拿起一个小拨浪鼓。 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只是不想再看见他驻足时寂寥的神情。 等路过一家糕点铺,我静静站了一会,而后走了过去。 以前我偷溜出来逛灯会,霍临渊也会抱着小白同我一起。 我最爱这家的糕点。 可恶的是我还不能买太多,每次我买了一大堆,他就在后面幽幽地看着我。 傻子,怎么会觉得我一个人吃得完那么多。 我买了一盒他家的招牌糕点,而后塞到瑾安怀里,低头不去看他,有些僵硬地说:“这个好吃。” 想来等他去了关内道,是吃不到这些点心的。 我们一起走了很久的路,等到街上人渐渐少了,我们也该离开。 我把瑾安送回萧家,开门的小厮见是我,连忙惶恐下跪。我允他起身后,他便小跑着去请萧家老爷。 对瑾安这样不好的人,我懒得见。 我转身离去,走了没几步,便听到瑾安唤我。 “陛下。” 于是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莫名其妙,怎么一直看着我笑又不说话。 他脸上带着笑,我说不出和往日的分别,但隐隐察觉到一些不同。 在他的视线下,我只能狼狈地转身,低头看着石板,闷闷地说:“三日后启程,自己做好准备。” 我提着一大堆东西回宫,当值的侍卫和太监见他们的陛下终于回来了,一个个都松了口气。 给他们派了赏后,我便走进甘露殿。 喝了酒又逛了这么久灯会,我困得不行,把东西随便往案几一扔,倒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并不太平,总觉得有人在床边看我,但数次睁眼又不见有人影。 第二天清晨,枕头边多了一盒采芝斋的点心。 第八章臣愿往 三天后,瑾安便奉旨启程去了河东道。 听说萧家内部很是闹了一阵,但木已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把瑾安当作一枚弃子舍了。 我秘密授意吏部把他安排在平阳郡,并派影卫一路相护。 那之后我也会偶尔听说他的消息。 他一开始被同僚排挤,后来借力打力,才抓稳了平阳郡的权柄。 之后又被河东太守看中提拔,便彻底打开了局面。 如今河东道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他已俨然成了河东道仅次于太守的人物。 其实太守是我从前提的人,不出意外的话,之后也要一路往上升的。 他对瑾安的提拔,自然也经我授意。 这一番筹谋,既是为他的锦绣前程,也是为了他满腹才华不被萧家蹉跎。 萧家这两年不安分。 我心里清楚,只不过一直没摸清萧家的目的,且没抓到他们的把柄。 父皇是开国之君,当初萧家却等到天下初定才来投诚,显然有些形势所迫的意味,因而也并未得到什么好处。 他当然不会在乎萧家那点不忿,但还没来得及拔掉这根刺,天下便到了我手里。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如今周国式微,外忧已平,也是时候着手清理内患了。 瑾安留在河东道,便可避开届时萧家倒台的满城风雨。 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过他。 他若当得起我的栽培,也是他的造化。 我正苦恼于如何不动声色地撬动看似铁板一块的萧家,就收到一封急报,说是突厥恐要来犯。 父皇在位时连年征战,早就让突厥国力大减。他们当初不趁着大曜幼主登基时开战,如今又是哪来的胆子? 突厥动作之快,让我不得不怀疑大曜出了内鬼,但为了解燃眉之急,只能先按下不表。 还没来得及整军备战,便又得到消息,突厥已经拿下十座城池! 好在镇国将军请战,我自然应允。 战报一封封传回京城,我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在三月后看到一封捷报。 好不容易从突厥手里收复城池,却又得到消息,河东大旱,平阳尤甚。 随之而来的是一封用血写作的请罪书。 我一手提拔的河东太守,原来竟是个巨贪。往日里拨的银子都被他用来修葺府邸,以至于现在都拿不出钱粮赈灾。 他怕牵连妻小,竟写了封血书予我求情,而后上吊自尽。 我看完那封血书,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这就是我提拔的人。 若不是此次天灾让他现了原型,将来我将他擢拔入京,又会如何被天下人耻笑? 我手下的人里,又有多少这样的蛀虫。 思及此,我只觉遍体生寒,却又忍不住想到另一个疑点。 瑾安知道多少? 他在平阳郡不可能全无察觉太守行径,又为何不告诉我。 我知他也有难处,任谁都不可能对提携自己的人恩将仇报。 但我的心却也因此泛冷。 跌坐在龙椅上好一会,我才缓过劲来,而后召近臣入殿商量拨银赈灾之事。 我同他们商讨了一夜,等第二日天明,又强撑着精神上朝。 河东大旱和太守自尽的消息应该已经在众臣间传开,他们面面相觑,往日里不少好谏言的臣子都噤了声。 我只觉滑稽,指节轻轻敲击龙椅,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的神态。 过了好一会,我才沉声道:“朕欲派一人统筹河东赈灾事务,众卿谁愿往?” 无一人说话。 我的目光落在他们惶恐的脸上,心中讥讽,面上却不显。 太傅却突然从一干臣子中走了出来,朝我深深一拜。 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威信足够,又门生无数,河东那批人不敢不给他面子办事。 心中稍有宽慰,看来到底还是有人真心向着我的。 可我不打算用他,因为我太了解自己这位老师。 若我真派他去赈灾,他骨子里文人的风骨怕是会害得他晚节不保。 水至清则无鱼。 “平身吧。” 我看他佝偻着起身,满头的白发突然让我觉得心酸。 太傅已经很老了,虽然不打算用他,但还是给他个台阶下吧。 “陛下,臣愿主持赈灾。”太傅声音苍老而沉郁:“若陛下愿颁罪己诏,臣即刻便出发。” 我愣了一瞬,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罪己诏? 我听到自己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再说一次。” 太傅注视着我,语气古井无波。 “请陛下颁罪己诏。” 我一言不发,看着臣子乌泱泱跪了一片。 我差点忘了,从前父皇在世时,他便是以直言敢谏闻名。 先前否了他乞骸骨的折子之后,太傅消停了很久,我以为他多少收敛了些。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陛下于邦交之事不明,致使先帝和先皇后命丧异国,如今国运偏戾,臣请陛下下罪己诏匡正德行。” 太傅直视着我,想来他为这场审判也等了很久。 父皇和母后之死是我心中最痛之处,他此番言语力度刚好,恰似周国刺客没能捅进我心脏的刀。 我从龙椅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凭什么? 他是父皇的纯臣,可以只顾念国君安危,可我是皇帝,我做不到用大曜的国土去换自己的父母平安。 他是我的老师,不懂我便罢,凭什么反过来怨我? 他以为我心中不痛? “拖下去。”我声音极冷,吩咐手下人:“太傅疯了,回去静养吧。” 侍卫正要上前,太傅竟然起身,快速撞向台阶! 可惜还是年龄大了,被身后其他臣子给拉住,不然当真会血溅朝堂。 他想以死明志,我偏不让他如愿。 “将太傅送回家去。”我恶劣地笑了笑:“若敢自尽,便把他的独子杀了陪他上路。” 侍卫将他架了出去,我听他“暴君、昏君”地骂了很久,最后声音还是渐渐远了。 想到老头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多少有点快意。 这一番胡闹之后,问题还是没解决。 没一个臣子敢抬头看我,想来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我其实心中已计划好挑一个三品大员坐镇,再搭他麾下一个品阶不上不下的京官去干这得罪人的活。 河东大大小小的官员会被我以赈灾不利薅下来一批,届时便由着他们安排点人上去。 我从前一向忌讳京官在地方发展势力,只是眼下无人可用,我必须抛出合适的筹码。 这些看似恭敬的臣子们,又何尝不是在等我添赏头? 我正要开口允下河东太守一职,却听到熟悉的温润声音传来。 “臣愿往。” 声音来自身后的内殿,我忍不住回头。 许久不见,他清瘦了一些,想来河东道的风水并不滋养这位世家公子。 不过风采不减分毫。 他走到殿前,朝我跪拜行礼,我允他起身。 “请陛下恕臣擅离职守。河东道如今灾情紧急,臣甫一安排好赈灾事宜便赶赴京城,好向陛下亲自禀告。” 想来他是在内殿等我,却听到了朝堂上的这场闹剧,才主动请缨。 先前我并不想让他趟这浑水,但他既然敢回京找我,心中必然也有了计较。 我只觉心中熨帖不已。 “陛下,臣请接任太守职责,统筹赈灾事宜。” 他眼神坚定,又是朝我深深一拜。 “瑾......爱卿平身。” 我按捺住喜悦,扫了眼瞠目结舌的臣子们。 “众卿以为如何?” 有太傅前车之鉴,自然无人敢出言发表意见。 我近乎于急不可耐地宣布散朝。 朝臣离开之后,瑾安还留在殿里。 我们视线相接,他目光温柔,一步步缓缓向我走来。 龙袍的衣袖被他拉住,他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温声哄我:“陛下,不气了。” 我气什么了? 我是皇帝,气量就该比别人大,太傅这样的老顽固拿父皇母后说事我就能同他置气么? 本来不该气的,被他这样一劝,竟然后知后觉地很气闷。 从前每次吃不到点心的时候,母后一哄我,我就开始哭。 要是她不来哄我,我肯定是不会哭的。 我的心很硬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快速泛起一股涩意,却还是逞强道:“萧瑾安,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可不是我想要见他。 他想着看我,面上还着笑。 哼。 若是想回来,怎么现在才来。 我不管不顾地把他拉向我的方向。 他似乎没料到我竟如此直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然后把我扶住。 我拥抱住他。 “......一会就好。” 真的只要一会就好。 我是皇帝,天大的事情我都能接住,所以这些都是小事。 真的,都只是小事。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而后手轻轻摸摸我的头,声音温柔得像一句喟叹。 “陛下,是我要回来的。” 第九章你有时真可恶 我做了个梦。 在那个梦里,父皇和母后还在。 我被养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整日里不学无术,太傅常常向父皇告状,但母后总护着我。 父皇惧内世人皆知。他往往只敢小声说一句:“慈母多败儿”,然后见母后脸黑了下来就不敢再言语。 但饶是成为了混世魔王的我,也是有克星的。 那就是霍临渊。 每次我犯了错,他就一言不发地盯着我,让我觉得毛毛的。 我往往恼羞成怒,拎着小木剑就朝他冲过去。 然后被小白绊倒。 他就是这样爱惹我生气,不过更可恶的是,他还知道怎样讨我欢心。 每次我发脾气,他就给我带一盒采芝斋的点心。 一吃到甜甜的点心,我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半,但事后又常常后知后觉地恼恨自己太轻易就原谅了他。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天天长大。 直到有一天,我睡了个午觉,醒来发现被母后抱在怀里。 她连笑容都带着泪:“小宸,我们要走啦。” 我迷茫地往她怀里钻,还以为她不过是要带我去行宫玩。 她却把我从怀里捞出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注视我。 “我和你父皇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得学着当一个大人了,小宸。” 我不以为意,只觉得她肯定是和父皇偷偷溜出宫去玩,不想带我这个拖油瓶。 他们从前不是没干过这种事,一干老臣被这对任性的帝后急得够呛。 于是我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她:“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母后的目光不舍又悲伤:“等你长大的时候。” 她的身影渐渐地淡了,我又看到霍临渊。 他抱着小白,定定地望着我,然后骤然转身。 “霍临渊!” 我大声喊他。 父皇和母后不见了,偌大的皇宫里,我只剩他这个玩伴。 他凭什么也要走。 呜...... 我把小木剑往门框狠狠一砸,一个人缩在墙角生了很久的气。 过了很久很久,却发现小白在蹭我的脸。 我不喜欢小白总来黏我。 但现在好像又没有那么讨厌了。 它的毛软软的,让我觉得很温暖,于是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它。 却摸到一只修长的手。 ? “陛下?” 我很是迷茫了一阵,才从梦里清醒过来。 瑾安的手上还拈着锦帕,应该是想为我拭汗,却被我这个登徒子握住了手。 好,好近...... 不过他真好看。 我晃了晃脑袋,呆呆地望着他的脸。 他被我的反应逗笑了,温声问我:“陛下,可好些了?” 宫人正好进殿送药,见我终于清醒过来,也长舒一口气,笑道:“陛下终于醒了。” 我有些疑惑,记忆还停留在我们二人在朝堂上相拥的那一刻。 现在冷静了下来,难免觉得脸上有些热。 本就觉得氛围有些尴尬,那宫人却又开口说道:“陛下高热不退,烧得都说胡话了,多亏萧大人贴身照顾呢。” 估计是我先前一夜没睡,加上被老太傅一激,才生了这场病。 但是......说胡话? 贴身照顾? 我不可置信地问瑾安:“你都听到了?” 瑾安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用锦帕把我脸上的汗擦去,点点头。 我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还是让我继续做梦吧。 “陛下......”他语气无奈极了,极其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怎么这样难哄。” ?! 我睁开眼瞪着他,却见他又笑起来,然后唤宫女为我更衣。 他好看得像一枚泛着温润光泽的美玉,我自然而然地原谅了他的僭越。 待我更衣完毕,他已经在内殿等了我许久。 我知道他是要向我辞行,于是先他一步开口道:“带上这个。” 而后将袖中一个卷轴抛向他。 他展开一看,赫然是我的一道圣旨。 “见此诏尤如面圣,违令者,斩。” 我犹嫌不够稳妥,对他说道:“长孙宏会同你一道赈灾,他不会干预你的决策,只不过为你坐镇而已。” 长孙宏是司徒长子,而我的这位司徒,正是母后的亲哥哥。 我初登基时他有些小动作,但还算个忠臣。这些年他已经被我收拾服帖,不敢再造次。 我已经把他架空了许久,如今肯让他儿子出力,便算是个缓和态度的信号,他不敢不从。 瑾安只要能做好赈灾这项苦差,我的这番安排便能让他搭上长孙家这条线,日后不再受萧家掣肘。 只是此番动作之后,长孙家外戚擅权的心思又要起来了。 见他眸中动容,我本以为他会欣然接受,没想到他却朝我深深一拜。 他不愿? 霍临渊的事让我记住了教训。 “陛下,请容臣独自前往。”瑾安声音还是温柔,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不愿您为我妥协。” “若为我放权,其他人难免眼红,日后总有人趁着时局又向您要挟。” “瑾安不愿。”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 臣子畏我,他们知道我是个不顾父母养育之恩的阴狠之人,皆怕我的雷霆手段。 霍临渊护我,可他性子直不受教,总惹得我生气却无可奈何。 但瑾安懂我。 我强行按捺住那一份悸动,沉声试图吓唬他:“你好好想想。” “你回河东赈灾,若不派人坐镇,只怕孤掌难鸣。” “要是赈灾不利,无人同你担责,日后我想捞你上来也找不着由头。” 把事情掰开揉碎地讲是我最讨厌的事,但现在我不得不为之。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未点破。他若只身前往河东道,便是要做我的纯臣。 我是皇帝,自然了解多一个纯臣于我而言更算助力,但我也知道知道许多纯臣的下场并不好。 太傅便是父皇的纯臣,又同我有师徒之谊,在我登基之后还不是被我清扫出局。 我等着他低头认输,却又含着一点隐秘的期盼。 瑾安却看着我,温声说:“陛下愿信我,臣便愿意。” 我自然信他。 他能靠自己在河东打开局面,自然是有手段的。就算我不嘱咐太守提拔,他的上位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只是...... 担心。 他目光坚定。 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那副温润如玉的伪装之后,装着一腔坚毅冷峻的心肠。 “萧瑾安。”我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虚张声势道:“你有时真可恶。” 最可恶的一点便是每一次都让我更喜欢他一点,却又不真正回应。 或许他也是有心的,只是不愿为了这份心意被困在我身边。 他轻轻笑了一声,无奈地说:“臣都明白。” 第十章那个许久不见的混蛋 我亲自送瑾安上了马车,又心系他在河东的安危,便指了几个影卫给他,受他差遣。 怕他去了河东吃不饱穿不暖,本想再往他车上塞些衣物和京城的吃食,却被他婉拒。 他说河东灾情严重,他如此招摇恐会惹人非议。 我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是关心则乱,于是只能目送他的马车渐渐远去。 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那之后便经常收到他的折子。 我知道他办得好差事,并不多过问,免得他束手束脚。 他先是与某个世家合作,以稍高于其他地区的市价收粮,其他世家虽没捞到好处,但也不好发难。 其实我拨的银子足够他买粮赈灾,不过他若是只打算老老实实向世家屈服,那便不是我看上的萧瑾安了。 缓了燃眉之急后,他玩了个阳谋,说要兴土木修水渠,要从各世家中挑一个辅助朝廷,届时报酬自不会少。 凭着这等功劳,日后安排一两个子弟入朝为官也是能运作的。 而后不断有民间小道消息流出,今天说王家得了青眼,明天说张家给了萧大人好处,要开仓放粮配合朝廷修渠。 那些世家原本屯粮自重,打算以此收买人心,可如今百姓都见修渠有钱拿,又怎肯做世家的马前卒? 况且谁都担心对方得了这块肥肉,看似铁板一块的世家便逐渐多了嫌隙。 但我知道某些老顽固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他们选择了最蠢的方式来挑衅我。 瑾安遭遇了一场刺杀。 他在折子里只说受了点轻伤,可影卫给我的密折里说得严重多了。 有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腰腹,幸好没伤到要害,不然他已命丧黄泉。 如今驻扎在南部的军队因为和周国战事已歇,正要班师回朝,我便让他们往河东行军。 随军队而来的既有钱粮,还有皇权的威压。 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对瑾安动手。 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世家耗不住,主动求朝廷收粮,瑾安便以低于市价三成的水准收了粮。 那些世家见瑾安大人有大量不清算他们先前屯粮之举,一个个又想分修渠这杯羹,自然纷纷前来投诚。 半年后,我在他递的例折里看到一句话。 “刘家长子前日强抢民女,遭人报复横死街头。” 我先前已经查清楚正是刺杀一事刘家主谋。也正是刘家先前牵头抱团排挤瑾安,试图让朝廷妥协,以高价收粮。 本想着瑾安脾气好,怕他狠不下心除了这根扎在河东的刺,却不成想上天已替我动了第一刀。 刘家家主一贯溺爱孩子,见长子惨死,连摆了七天丧席,誓要找到凶手报仇。 我只觉好笑。 正好刘家在京城的倚仗犯了事,我便将他的派系连根拔起,借着瑾安给我的证据将刘家一起抄没流放。 听说当时刘家家主正在丧礼上大放厥词,话还没说完便被瑾安带着人拿下,戴上镣铐锁在牢里。 看到折子里描述的场景,我忍不住一哂。 他的下场配得上这份狂妄愚蠢。 其他世家已经清楚我已经从周国抽出身来,正打算好好料理国内的蛀虫,因此个个噤若寒蝉,没有敢鸣不平的。 这一番恩威并施的敲打后,我和瑾安才算稳定了河东局面。 本想召瑾安回京一叙,却又收到了镇国将军李义安的折子。 他在折子里照常向我汇报军情,说突厥连连败退,已经遣人前往边境同大曜和谈。 我随即回了个极高的价码,要突厥每年向大曜上供二十万两白银,还不能少了他们的战马和矿石。 此等屈辱盟约,突厥自然不会同意。我不过就是为了逼他们反而已。 我早烦透了这个不自量力又自讨苦吃的蛮夷之国,心里筹算不如毕其功于一役,完成父皇未竟的功业。 折子的末尾,他特意提到如今战事已歇,可否派自己的义子回京向我面述军情。 我是听过他的。 李将军先前和我说有一个毛头小子以在战场上一当十杀敌无数,便考校了他一番。 那之后他就被引为奇才,镇国将军又知道了这小子幼年便父母双亡,就将他收为义子亲自栽培。 而他果然没辜负李义安的一片苦心,在战场上屡建奇功。 我因此在数封军报上看到了他,只不过都只说他是将军义子,连姓甚名谁都不曾提到。 如今突厥已降,但还未完成和谈,将士们的封赏至少要等到军队班师回朝,李将军此举实在是存了私心,非要自家义子高人一头。 况且他身为镇国将军,却连名字都不曾为这人取,显然还想多讨一份皇帝赐名的恩典。 我的这位镇国将军为大曜付出良多。 他年少时随父皇起兵,数次救父皇于水火,我从前边听太傅提到他戎马一生,一直未曾娶妻,父皇也为他张罗了几次,但都被他拒绝。 如今他可算有了个义子,且确是个将才,我便打算成全他这份私心。 只不过在朝堂上看到那个许久不见的混蛋时,我还是险些失态。 第十一章把狼训作犬 我撑着头倚靠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他低头跪在我面前,瘦削的背挺得笔直。 兜兜转转,到头来还不是要来讨我的赏。 思及此,我语气微微上扬,明知故问道:“听说李卿收了你为义子,他可曾为你取名?” 他抬头看我,触碰到我的冰冷目光后微微一愣,复又低头轻声说:“回禀陛下,义父还不曾为臣取名。” 我勾起嘴角,鼻腔发出轻笑气声,而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他,恶趣味地看他跪在我脚边。 不是不屑我为他安排的前程么。 不是嫌我为了瑾安要他走么。 “既如此,那朕替李卿赏你个名字如何?” 不等他回答,我含笑接着道:“临渊。” 我看到他的身体僵了僵。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愿天下有识之士都如你和瑾安一样拿出些真本事,朕也好成全他们的青云之志,是吗?” 他梗着脖子,过了好一会,才磕头谢恩。 从前我一向不让他对我行此大礼,就像不愿把狼训作犬。 但谁让他选择自投罗网呢,那便休怪我以帝王之尊伤他。 见他难堪神色,我只觉心中舒坦多了,连语气也没那么大恶意:“爱卿战功赫赫,朕得好好斟酌封赏,先退下吧。” 他神色一黯,声音沙哑地应下。 我看他在朝臣若有所思的探究眼神中一步步向殿外走去,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慢。” “......李将军同朕说你有军情面呈,去紫宸殿候着吧。” 他眼中重新燃起光彩。 有这么高兴吗。 等到散朝,我不紧不慢地走向紫宸殿。 随行的太监从我小时便在我身边侍奉,也自然是看着霍临渊长大的。现在见他回来,一张老脸止不住流露出欢喜神色。 走到殿前,我突然停住脚步,对他抬了抬手。 老太监本要打开殿门,见我转身要走,只能错愕失落地跟上。 我跳转方向去御花园转了一圈,打算散散心,顺便晾着霍临渊。 老太监好像急得不行,却又不敢催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路过一处池塘水面,我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倒影。 不知不觉,我已成了一个眉目冷峻,不怒自威的帝王。 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 我神色冷淡地走向往回走。 推开紫宸殿的门,老太监招呼侍从都退下,而后阖上殿门。 偌大的殿里只剩我和他。 他跪在殿里,仰头看我。 我一步步走向前,和他视线相接,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我,张了张口,好像有万语千言,最后只是说:“......陛下。” 我看到他腰间佩剑,便知道宫人们还是按照我从前的规矩来,没有让他摘剑。 于是踢了踢他的剑,神色不屑。 “臣子进殿,不可佩剑,爱卿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似乎迷茫了一瞬,等意识到我的恶意,眼中后知后觉地涌上痛意和委屈。 我懒得理他,径自走到案前看折子,任他跪着。 他就跟以前一样,我罚他就只知道一言不发地受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讨嫌。 等翻了好几本折子, 我状似无意地朝他的方向瞥一眼。 他还低头跪着,显然没有发现我的目光。 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衣领钻出来,经过锁骨,落在颈下。 那种疼痛像一条毒蛇,攀上我的心。 “脱衣服。” 霍临渊抬头,愣愣地望向我,好像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我懒得同他废话,走上前去抽出他的佩剑,一剑划开外衫。 精瘦的身体之上尽是伤痕。 其中最可怖的伤口已经变成深黑色的疤,从左肩一路贯穿到锁骨,烧得我眼痛。 “......怎么回事。” 他不看我,低着头轻声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不必在意。” 谁说我在意了?! 他走时我不是没派人找过他,结果却是杳无音讯,如今自己吃了亏回来,我凭什么在意他? 再说,养了他这么多年,连他的名字都是我给的,结果他给我带回来一身的伤,我连过问都不准了? 压抑许久的怒意上头,我走上前揪着他的衣襟,一字一顿地咬牙说道:“霍临渊,我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告诉我你怎么成了这样,”我看着他的眼睛,不再给他机会避开:“要么,现在就滚,永远不要回来。” 我目光阴狠,霍临渊却突然摸了摸我的头,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陛下,”他顿了顿,从小到大第一次试着缓了语气同我说话:“是我不好。” “我当年实在......看不起自己。” “我什么都没有,萧大人却已是您钦点的状元。” “我......只是想和他一样好而已。” 怎么兜兜转转还是瑾安。 我看他一身的伤,心里虽还是不满,但却说不出挖苦的话来,只能硬邦邦地说:“继续。” “我想凭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恰逢突厥来犯,便去从军。” “一开始只是想建功立业,然而战局艰难,我才体会到陛下多年苦心经营不易,想为您搏一个太平。” 想来他正是为了这个心愿,才在战场上奋命搏杀,才终于凭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言语,安静地等待我的宣判。 也许对他来说,这些话足够难为情了。 其实他不用说我也知道。 大曜同突厥初开战时,一度被其如火攻势打得节节败退,将士们死伤无数,想来他这一身伤大多数来自于那时候。 我只是被气昏了头。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做了许多事,却没有一次在我面前邀功。 每次执行完任务,他都只是换回一身黑衣,跟在我身后继续做我沉默的影子。 要是他能稍微学学瑾安,便知道此时要趁着我的心软强撑着对我露出一个笑来,才好让一个帝王丢盔弃甲,付出真心。 但他就是这样愚钝,学不来半点圆滑。 瑾安太聪明,霍临渊太傻,可我偏偏拿他们都没办法。 第十二章替我看遍世间风景 我再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能没好气道:“起来吧。” 他的腿早跪得没了知觉,于是踉跄着站起来,一双眼湿漉漉的看着我。 我不想理他,于是唤来老太监,让他去找太医给霍临渊看伤。 他连忙阻止我:“陛下,都不严重——” 我一记眼刀看向他,他便乖乖闭上嘴不说话。 也就是现在他理亏,我才能处处拿捏住他,换成以前,肯定又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老太监一进门,看我们的眼神便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方才我情绪有些激动,难免乱了衣冠,而霍临渊的衣衫被我用剑划破,裸露着胸膛,一副受了我欺凌的样子。 他显然不敢多说什么,向我行了礼就出去找太医。 太医让他抬起手臂,他虽极力掩饰,还是疼得皱了眉,我才知道他肩上那道伤根本就没好全过。 原来他就是这样带着这一身伤在战场上搏杀。 几名太医会诊后得出结论,霍临渊受伤太多,必须静养一阵,否则可能落下病根。 等他们离去后,我默默看向霍临渊,他则是有些心虚地避开我的视线。 从小到大都是他用这种眼神吓唬我,这倒是第一次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替幼时的自己报复霍临渊的感觉让我莫名有些愉悦。 只是看他一身伤,我不打算再刁难他。 于是走向书案,抽出一份折子抛给他。 “你怎么看?” 先前突厥来犯,要不是镇国将军主战,朝中不少大臣早就软了膝盖。如今我军大胜,他们中不少人还是胆战心惊,纷纷上折子想让我接受和谈,以免夜长梦多再生战事。 文人总是道貌岸然,一个个说是为了大曜百姓安宁,其实不过是担心武将立功,未来超过他们的地位。 谈到正事,霍临渊也没了先前的扭捏之感,将折子递回给我。 他目光沉静地直视我,认真道:“突厥狼子野心,若不斩草除根,必有后患。” 霍临渊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突厥蛮族不同于周国,礼仪邦交于他们无用。即使打服了他们也不会安心臣服,因而必须打得他们亡国灭种,才能永绝后患。 “看来你义父派你回京,除了向我讨赏之外,也是怕朝中主和派真的说动了我。”我将折子随意地往案前一搁,笑了一声:“不过父皇从未怕过突厥,我亦不惧。” 霍临渊静静看着我。 过了很久,他才犹豫着开口,语气欣慰又失落:“陛下长大了。” 然后又垂下眼不看我。 我见不得他这根木头突然伤感起来的样子,翻了个白眼。 “去年过年的点心,是不是你放我床前的?” 他点点头,见我神色平淡没有发难的样子,小声地说:“陛下喜欢采芝斋的点心,我......” 话说到一半就不敢再说了。 “你什么?” 我否认之前对他的论断,他这一年多里学到的东西不少,尤其是这招以退为进! “我......想着陛下过年时吃喜欢的点心,会很开心。” 这下换我说不出话来。 正想给他一拳,突然又想到他旧伤未愈,连打都打不得。 我其实哪有那么爱吃点心。 只不过从小到大,每次他惹了我生气都只知道买点心,我给他个台阶下而已。 “霍临渊。”我看着他,郑重地说:“别这样和我说话。” 唯唯诺诺,处处谨小慎微。 我......不喜欢。 他看着我,眼中有些期盼。我只嫌弃他笨,什么事都要我点破。 “你同我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也是记得的。” 于是他身上那种沉郁的气息一扫而空,眼睛也亮起来,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最后还是只说:“......好。”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来,捧着递给我。 “我在边境时,碰见一个逃难的商人,便向他买下了这块木料。”他的脸微微泛红,“可惜我刀工不好,浪费了料子,陛下若不喜欢,随手扔了也——”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东西就被我抢了过来。 “谁说我不喜欢了。” 一把梳子。粗看和细看之下都很丑。 我睁大眼睛看了好一阵,也没分辨出他究竟雕了个什么花纹。 这上好的紫檀木的确是倒了大霉落在他手里,但我并未点破,违心地说:“......还算能看。” 他庆幸地点点头:“陛下不嫌弃就好。” 我们二人彻底化解了嫌隙,便又聊回正事。 我问起他先前数次战事,他皆对答如流。 等和他讲好之后安排,我又问起他出宫后的见闻。 他微微勾着嘴角提起大漠壮景。提到日落西斜那一刻的瑰丽时,忍不住感叹道:“大漠壮阔,我想带陛下去看。”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当作戏言。 皇帝做得越久,有些事就越明晰。我既接下了父皇的江山,这辈子自然是该留在皇宫守着大曜,但霍临渊和瑾安却可如雄鹰翱翔,替我看遍世间风景。 如此一来,对我倒也算一种慰藉。 第十三章瑾安的信 突厥先前攻势迅猛,仿佛将大曜防卫看穿一般,我不得不怀疑朝中出了内鬼。 因此我和霍临渊已经商量好,他留在宫中养伤,我则不表明态度,也好借机看看是哪方势力先稳不住。 说不定是条大鱼呢。 可我还没等到鱼上钩,却先等到了瑾安的信。 自他上次离京后,我和他便有了种默契。若是公事,他便递折子予我,但若是私事或不便在奏折里讲明的,我二人便以书信往来。 他的折子上得不少,信却没几封,往往我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他才舍得回我一封。 我爱和他讲些京城世家逸闻,或者附上最近搜集的棋谱,他有时也讲些河东的奇闻异事,或者回我一幅书画。 他的字写得极好,是自成一派的风雅,而画技也同样精绝,上次他赠我一幅桃花林,我实在喜欢得不得了,现在还挂在御书房。 两月前的信里,瑾安说最近迷上了抄经打发时间,我心里嫌他做天子门生还有时间游手好闲,但也没舍得责怪,反而要他每次随信附一张给我瞧瞧。 展开信,入目便是一页经文。我忍不住无奈地笑笑,将那页经文连同之前的一起压在砚台下。 那些纸笺从砚台下露出一角,已经有薄薄的一沓。 他的信如流水帐一般,先是三言两语为我解了先前寄给他的残局棋谱,又同我说起桃花林凋落,幸好先前已作画记录下了最美的一刻。 我忍不住暗叹文人果然都爱伤春悲秋,但他是瑾安,便不让人觉得厌烦。 目光落到最后,他的笔触依然熟悉,我却是一滞。 “听闻镇国将军义子回京,陛下可有定夺?” 他从前不是没在书信里同我谈论过政事,但往往只是为了向我秘密禀报河东局势,如今关切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倒是第一回。 且他从前便对霍临渊...... 我按捺下那点微末的不满,将那句话圈出来,只回了两字:“不曾。” 被这件事扰了兴致,我连写信都有些提不起劲来,只匆匆回了几句话给他。 之后几天我天天和霍临渊呆在一起。有时是他同我下棋,有时则是戴上面具去京城市井闲逛。 我玩了个够本,顺便吊足了各方势力的胃口。派去谈判的使臣已向我回信,突厥如今态度更加谦卑,已满口答应赔款进贡,只不过盼我宽限些数额。 瑾安正好给我上了一封折子,说河东如今流寇作乱,请求派兵协助。 可我若派兵,怎可能只帮他平流寇,不过是为了届时顺势发兵而已。 瑾安处事一向顺我心意,我便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先前的试探,还有些后悔上次回信语气太硬。 我应允派兵祝他平寇,又秘密增兵,以备不时之需。 又是几天游手好闲。 都怪霍临渊日日来找我,等我重新想起批折子这回事时,案几上的奏折已经摞了一大堆。 揉揉额角,拾起一本批阅起来。 批奏折比小时候太傅给我的功课麻烦多了,当年功课做得不好只会被父皇打手心,而如今一个不慎,便是要遭天下人耻笑的。 等到批完奏折,已经是黄昏,我便打算让太监宣霍临渊进殿陪我下棋。 如今我棋力大涨,前日与他下棋时虽然还是不敌,但已不像从前一样惨败。 今日定要挫挫他的威风。 太监领命离去,还没唤来霍临渊,却神色慌张地折返,连声音都在发颤:“陛下......” 我直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沉声问他:“何事?” 一封军报。 突厥趁两军和谈之际突然发难,如今正举兵东进! 镇国将军被俘,如今军队群龙无首,大有溃败之势。 我的心往下沉。 第十四章霍临渊,我也会害怕 镇国将军被俘后殉国,突厥随即继续东进,期间烧杀抢掠,若有官兵胆敢反抗,便就地屠城。 消息传回京城,朝臣们已炸开了锅。 主和派那一干人自然不满我先前的对突厥求和的冷淡态度,不过碍于君威不敢直言罢了。 我看他们喋喋不休地争论,竟是真想让我割地赔款。 父皇一朝的武将大多年迈,且不熟悉突厥防务,而我培养的年轻将领军衔不够,若是领兵,恐怕难以服众。 主和派正是料定了这点,觉得有说服我的可能性。 争吵间,朝堂里早已跪了一批人,皆是劝我先认了此次兵败,日后再缓缓图之。 我不是不明白何为权宜之计,只是我毕竟是父皇的儿子。 大曜的每一寸江山都是他挣来的,怎容我退却半步? 霍临渊着一身白衣,不知道在殿外跪了多久。 我没让他进殿。 御史大夫突然从朝臣中走出来,跪在我面前。 他便是如今的萧家家主,瑾安的父亲。 “陛下,请容臣举荐一人!” 我冷眼看他。 “说。” “臣举荐镇国将军义子,霍临渊!” 竟真有人来触我的霉头。 “哦?”我装作疑惑,歪头看他,却压低了声音威胁:“爱卿,可想清楚了?” 他跪下叩头,道貌岸然地说:“臣以为,霍将军正是此战的不二人选。” “身为镇国将军义子,替父报仇乃天经地义。且将军先前便领兵同突厥作战,较之他人,更熟悉突厥防务。” “霍将军现在屡建奇功,此次对敌,定能大胜而归!” 其实他说得没错,霍临渊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我只是…… 我冷眼看他,御史大夫自然一副忠臣进谏的热忱模样,语气郑重道:“请陛下莫辜负霍将军的报国之心!” 好一个报国之心。 若他不是萧家家主,他的话里可能还会有点真情实意。 先前我把瑾安调去河东,让他们吃了个闷亏,却一直未见萧家有动作,原来是在这等着我。 其他臣子已看出我不愿让霍临渊接这份苦差,因而没一个人敢提他的名字。 如今萧家点破我的这点心思,便是让我难堪。 若不让他去,即使指派其他将领,恐怕心中也对我有微词。 无路可退。 我站起身,四周的空气寂静下来。 “霍临渊。”我咬着牙,按捺住不属于一个帝王的情绪,“进来。” 他进殿一步步向我走来,步伐坚定,等到我面前时复又跪下。 我不忍再看,抽出龙椅之后的那柄剑。 自那一年遇刺后,我便在龙椅后放了一把剑防身,但至今未曾动过。 而此刻剑身终于出鞘,通体闪烁寒光,我从中看到帝王孤鸷的一双眼。 “霍临渊,可敢当?” “封狼居胥,有死而已!” “好!”我横剑大笑看向阶下臣子,以手覆上剑锋,缓缓抚过。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血色顷刻染上雪白剑身,疼痛也未曾让我停留半分。 “朕先前悬而未决,致使战机延误,此为责己之过。” 鲜血滴落在地面,此刻所有臣子都仰望着我,仿佛从我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带领他们开疆拓土的君王。 “今日之痛,我将永远铭记在心。望诸君与我同心,共克外敌!” 手腕一松,染血的剑被抛向霍临渊,他旋即稳当接住,一双眼还落在我鲜血翻涌的左手上。 “朕已为你开刃,带它上战场,替朕杀敌。” “......谨遵君命。” ...... 下了朝,霍临渊逾矩地跟着我进了内殿,不过他本就坏了太多规矩,倒也不显得奇怪。 宫人早请了太医过来,我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一挥,示意他们退下。 霍临渊关切地望着我,哪有方才在朝堂上跪在我面前那副决绝的模样。 “怕了?”我往榻上一坐,笑了一声,调侃道:“先前不见你,便是不想让你带兵,如今你自找罪受,可不能反悔。” 霍临渊眼眶红了。 他抹了把眼睛,半跪在我面前,把头枕在我腿上。 “陛下......”他想说很多话,最后还是只知道一直唤我,好像这样会让他好受一些。 眼泪浸入衣袍后触碰到肌肤,我感觉到湿意。 本想再调侃他两句,却也觉得失语,只能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先前已调查清楚,镇国将军的确将他视若己出,带在身边悉心培养。 他本是个孤儿,自然十分珍惜这份父子亲情,在得知镇国将军殉国后便立刻进宫求见。 我知道他是要为父报仇,却没见他,这才引得他跪在殿前,求我允他带兵。 静默之间,受伤的那只手被他小心翼翼地捧住,贴在颊间。 我没有把手抽离。 他这副硬骨头曾经最让我不耐,如今却让我不忍责怪。 甚至......担心不舍。 我们就这样一直安静地陪伴对方许久,等到日落西斜,我才敲敲他的脑袋。 他一直不动。 不会是睡着了吧。 “喂,我腿麻了。” 于是他沉默着起身给我按腿,我舒服地眯起眼睛。 小时候我跟着武学师傅学武,那老头要我从基本功练起,我不知道扎了多少马步。 每次回到东宫我累得连腿都软了,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给我按腿。 其实他也跟着我一起习武,只不过他从未抱怨过,我也总觉得他是铁做的,天生不会疼。 现在想来,只是我没问过他。 于是我第一次问他:“你是不是在害怕。” 他低头不看我。 哼。 “看我。” 做皇帝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再不情愿也得听我的。 于是他用一双通红的眼看向我。 “说话。” 他还是沉默,我便作势要收回他脸颊边的手,他就慌了神一般把我的手握住。 见我痛得皱眉,他才反应过来,又卸了力,但就是不肯放开我的手。 我们二人像孩子一样僵持许久,久到我数清楚他的睫毛,又发现他的影子也随摇摆的窗翕动。 最终,霍临渊认输一般叹口气。 “陛下,我不是怕死。”他停滞一刻,好像怕我不喜欢他的回答一样犹豫着开口:“我只是,过了太久才重新见到你。” 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你。 我愣住,等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先前不愿让他带兵,并不是因为不信他。 突厥举兵东进的速度如此之快,摆明了是有人通风报信,即使是他也凶险万分。 且他们气势汹汹,已经明牌告诉大曜军民,若不降便屠。 若是他...... 我不愿言明,只能不见他,以此来保全他的名声。 若是见了他却不让他出战,世人只会觉得是他怯战,当不起帝王嘱托。而我不见他,则是显得我瞧不起他的报国之心,任谁也怪不得他。 他分明是懂的,只是同以前一样,不愿意顺着我。 我竟然觉得眼睛有些热。 “霍临渊,你知道么。”我压抑住哽咽,轻声说:“我也会怕。” 怕他前路未卜,怕他......战死沙场。 我是皇帝,本不该怕的。可终究属于雍玉宸的那一部分还未被我彻底舍去,以至于没法把他当作一颗棋子落下,才这样惊人地软弱。 第十五章温柔的风也可以变得凌厉狂暴 霍临渊离京后,我总觉得心里有些空,迫切需要抓住些什么东西。 恰好瑾安先前上折子给我,说是流寇已平,可让援兵撤退,我便让他亲自领兵回京,也好与我一叙。 如今河东各势力已经被我和他料理干净,就算暂时回京,也无人敢造次。 其实并没有非让他回京的理由,只不过是因为太久没见他。 他回信启程后,我便将此事抛在脑后,继续操心起前线战事来。 我从未如此焦急地等待一个人的消息。 先前送瑾安去河东的时候,我已提前为他做好了安排,故而虽然担心,却并不觉有多么煎熬。 但霍临渊要去打一场没有把握的仗。 战报一封一封送回京城,我却总嫌太少。 他刚到战场,便将军队重新整编,而后又率兵御敌。 一开始众人将信将疑,可他初战便告捷,杀得突厥先锋部队闻风丧胆,将士们才放下疑心。 战局稍稳定下来,我又操心起后方补给,勒令各地必须通力配合,切不可短了前线军需。 如今局面缓和了一些,霍临渊似乎也终于闲下来一点,偶尔会亲自上书汇报战事。 瑾安若有私事要问,定然是另外写信给我,他倒好,全一股脑写在折子里。往往讲完战事便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最近睡得好吗,看得我脸热。 连着好几封折子都是如此,我终于忍无可忍,下令尚书省直接将折子呈递给我,不经他人手。 话虽这样说,可也不忍冷着他关切的心意,于是每次都回他自己整日好吃好睡,除政事繁忙外没有别的烦恼,让他只用操心前线战事。 其实只要他还在前线,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有时会做噩梦,梦到他为我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找不到,就像父皇和母后那样。 但我不愿意把这点软弱的心思告诉任何人,连瑾安也不可以。 我看霍临渊信里以凌厉笔锋谈及如今战事,他胸有成竹地表示已经收复了一半失地,又打算重新安排驻防,我心中不安便淡去一分。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瑾安终于快回来了。 我本想亲自出城门去接他,但顾念帝王威仪,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反而留在殿里看折子。 时不时瞥一眼殿门。 等了许久却没看到他的身影,我有些莫须有的懊恼,索性沉下心来批奏折。 我看得入神,时不时御笔朱批,写下批复。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我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正要唤人添一盏茶,一抬头却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他跪坐在蒲团上带笑看我,现在已经安静地等了我许久。 手中的毛笔掉落,砸在奏折上落下惊人的墨色。 我顾不得桌面脏污,有些慌乱地起身,却又想着要维持帝皇威仪,只能站定了身望着他。 实在太久没见他。 上次他领命离京后便再没回来过,我亦知是他政务繁重,但偶尔也忍不住埋怨他。 他这人理政总是亲历亲为,恨不得凡事都详细了解,我并不赞同。 先前劝他也该适当放手,否则手下人有时难办事,他却没正面回复我。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忙碌,连回京的时间都没有,最后还得我开口下令以皇帝的身份压他一头,才能把他这个大忙人召回京来。 而现在,瑾安就这样带着笑看我, 语气无奈又类似宠溺地感慨道:“陛下长高了。” 我初见他时不过十七岁,还未完全长开,这两年身量的确高了不少。 他其实也变了一些。 从前他总是翩翩君子风范,像一阵温柔的风。如今历经河东道的诸多血雨腥风,目光也沉静下来。 此刻他身着竹色锦衣,沐浴在阳光之下,让人相信温柔的风也可以变得凌厉狂暴。 时间将他这块玉石打磨得更加夺目,以至于我根本移不开眼,只能狼狈不甘地认输。 “萧瑾安。” 我一字一顿地念他的名字,语气欣喜又怨怼,一步步向他走去。 第十六章不要逃 我抿唇走向他,好像慷慨赴义一般坚决。 他应该是见我神色不虞,便软了声告饶,可语气中还带着笑。 “陛下恕罪,臣方才见您看得认真,便......”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已经拥抱住他。 四周空气寂静,只有窗外深秋的风呜呜作响,不知道扫过谁的心。 原本有很多东西想问他,最后还是缄默。 我咬着牙,酸涩的情绪上涌:“不要逃。” 至少现在不要。 他的身体僵了僵,而后才卸了力气,认命一般接受我的拥抱。 微凉的手抚上我的发,我感到秋天的温度,而后被很轻的回抱。 发丝纠缠,在我耳侧的声音温柔得像叹息,配合枯黄的叶随风落下。 “陛下,我回来了。” 对霍临渊我一向无所顾忌,可面对瑾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扭捏又无可奈何。 谁让我喜欢他。 居然连这小小一点回应都觉得满足欢喜。 难免心酸。 “萧瑾安,”我抱着他不肯撒手,声音发闷:“院里的花都开了几轮了。” 每次花开的时候,我都折一枝附在信里。 虽然他收到的时候花枝已经枯萎,我却觉得剩下一点花香也是好的,至少能让他记得京城的花开过。 “陛下......” 第一次,瑾安那么紧地拥抱我。 或许他也有一刻伤感,可惜我没能看到他失态的模样,只听到他连唤了我几声“陛下”。 等到来取折子的宫人在门外求见时,瑾安才放开我。 我心如擂鼓,强作镇定地指挥宫人拿走已经批完的折子,待他们出去后,空气便显得局促。 逃避般随手捞起一份奏折,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一双眼没忍住地瞥向瑾安,却发现他的目光游离在窗外,并不像在欣赏风景。 他......在害羞?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 正想出言调侃,他却已经收敛好情绪,转头笑着看我。 “陛下,现在可愿聊正事了?” 他扳回一城,我心下惋惜没能让他承认那分悸动,只能配合着将此事揭过,抽出砚台下那封战报抛给他。 霍临渊已经来信,目前和突厥战况焦灼,还未分高下,需要做好长期对垒的准备。 我其实早有预料,也知要寻一人搞定军需后勤,便正好召瑾安回京商议此事。 他凝眉浏览奏折,我见他神色严肃,下意识地伸手抚上他眉间。 作乱的手被他捉住。 他无奈一笑,语气软得像在哄小孩子:“陛下。” 我心虚地不去看他,一双眼落在窗外的秋色上:“......没忍住。” 他握着我的手放在身侧,却没有放开。 甚至......看折子的时候下意识地摩梭,像是在把玩一块玉石。 被他握着的手不知该不该收回来。 若是不收,脸上的热度实在止不住,可若是收回手,下次如此亲近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从前不是没幻想过同他这般那般,可第一次如此亲密,我竟然只觉得手足无措。 我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 “瑾安以为如何?” 他将折子收好,带笑的目光在我们交迭的双手停留一瞬,而后看向我:“臣请命负责此次战事军需。” 瑾安的确是我属意的人选。 军需一事是重中之重,需得要人坐镇,而他如今是地方大员,又是由我亲自提拔认命,任谁也不敢耽误。 朝廷征粮势必牵扯众多利益,他这样有手腕的人才能办得下来。 况且我派瑾安去不仅是为了战事,也是为了他的将来考虑。 他先前赈灾有功,又把河东各地打理得仅仅有条,我已有充分的理由将他调回京城升官。可这样的功劳却只能给他换个不高不低的官做。 我想给他旁人没有的荣耀,又盼他一路光明磊落,不遭人非议。若是贸然提他回京给个太高的官职,实在难堵悠悠众口,必须得再给他添一份功劳。 只要他能办好这项差事,我便能将他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无人可置喙。 初为京官便是正三品,何等殊荣。 因而即使心中无数次猜测过他曾对霍临渊有过情愫,我还是做了最合适的安排。 第十七章陛下,不要分心 瑾安不过在京城待了两日便要启程。 他这两天一直同我待在一起,但我们都忙着筹谋安排,因而相聚的时间虽多,闲下来相处的时间其实少得可怜。 我得了闲便去牵他的手,他从不拒绝,只是无奈地看我,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多希望能和他再相处一会,可离别来得太快。 他明日清晨便要出发,此行先得回河东调粮,而后动身前往边境与霍临渊会和商议军需事宜。 昨日同他在御花园散步时,我看天边飞鸟掠过,突然想任性一次。 不去在乎皇帝身份,不为他的名节考虑,只因为我的不舍。 哪怕只有这一次也好。 是夜,他向我深深跪拜,而后起身辞行。 怎么他就笑得出来?我却是做不到。 其实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等等。” 满溢的情绪比理智更快行动,在他即将转身离开之际,我突然叫住他。 瑾安没有我想象中的不解神色,只是静静看我,眼中笑意渐深。 或许他早就预料到我的不舍。 这个聪明人分明懂我的心意,却不肯给我回应。 但他不回应我,便不准我喜欢了么? 我觉得出离地愤怒,拉住他的衣袖,将他向我的方向一带,落下怨怼的吻。 两人呼吸紊乱地纠缠,他没有推开我,扣在我腰上的手稍稍用力,让我们的距离更近一分。 ......他的手什么时候到我的腰上的。 我来不及细想,便听到瑾安带笑的声音。 “陛下,不要分心。” 一吻落在鬓间,他的指尖理顺我凌乱的发。 等等,该是我吻他的,怎么......?! 我原本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他却不按套路出牌,打乱了我的章法。 只能被他吻得昏昏沉沉,我有些脱力,却也沉迷,最后索性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反正是他惹的祸。 “萧瑾安,”我的声音闷闷的:“如果不拦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留下。” 我感到他胸膛的轻颤,和一声轻笑。 “没有如果。”他修长的手和我十指相扣,指节微微摩梭。 真是让人讨厌的回答,但看在他如此讨我喜欢的份上,我轻易地原谅了他。 正想继续在他怀里呆一会,便又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陛下手上的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瑾安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平白觉察出一丝危险。 还能是什么时候,自然是霍临渊请命出征那次。 他临行前叮嘱我要去治伤,我却故意没管,直至现在落下一道狰狞的疤痕。 同我十指相扣的手紧了紧,瑾安偏过头看我,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 四周一片寂静。 其实和瑾安讲清楚也没什么,我和霍临渊之间光明磊落...... 是么。 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发问,像一道惊雷,惊醒迷梦中的我。 良久,我终于轻声说:“瑾安,你去了边境,记得看顾好他。” 他微愣,总以笑容作面具的俊美面容上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听懂我说了什么后,他没有松开我,反而把我抱得更紧。 一贯温润的声音居然有些发涩。 “好。” 下一刻,手中多了一枚玉佩,我有些愕然地转头看他。 他眼眸沉静,却藏着一份情窦初开的紧张羞赧,让我不愿错过分毫。 “臣三月前在河东寻到一枚美玉,便想着亲手献与陛——” “玉宸。”我有些急切地注视他。“叫我玉宸。” 他安静地注视我。 烛火明灭,我看到他夜色中幽深的眼眸。 他好像是笑了,而后食指轻点我的唇:“等瑾安从边境回来便这样唤您,好吗?” 我低下头,没能得偿所愿,有些失落。 微凉的指尖安慰般落在我颈间,将玉佩为我戴上,而后温柔的一吻落在耳侧。 我脸上热度又深一分。 怎么瑾安黏起人来,这么......这么....... 我没想到合适的形容,只觉得整个人快被蒸熟了。 他静静地拥着我,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瑾安唤人伺候我更衣洗漱,宫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一瞬,而后识趣地缄默。 我心中像被一根刺扎了一下。 他从前不愿同我在一起,或许就是不愿意遭受世人的非议吧。 一直到宫人离去,我才又牵过他的手,低声道:“以后会对你更好一些。” 等他回京,我一定要把他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让他日后位极人臣,一人之下外人之上。 瑾安摇摇头。 “陛下对我已经够好了。”他的手抚过我稍显凌乱的发:“我从前只是......看不透您的心意。” 我其实隐约地知道。 帝王之心最不可靠,即使是瑾安,也会怕我只是一时兴起,而后一腔情意错付。 想到此处,我竟然体会出一丝甜来,后知后觉道:“原来你也喜欢我很久了。” 哼哼。 他没有否认,面上难得带了抹红。 “陛下该就寝了。” 怎么说不过我就赶我睡觉?我怒目而视,他却牵着我的手,把我望床上带。 ......?! 什么也没发生。他把我用被子裹住,然后抱着我。 深秋的夜里被他抱着其实很温暖,只是我怎么睡得着。 我絮絮叨叨地找他的麻烦,一会让他承诺回京后陪我去点心铺,一会又和他说起先前解不了的棋局,总之就是不肯顺他的意睡觉,他就笑着敷衍我。 十指相扣,我们谁也不愿放开。 终于,我的声音渐小,意识也渐渐模糊,但还强撑着不肯睡。 其实忙了这么些天,我也觉得有些困倦。 “睡吧。”他的声音温柔,像是许下一个承诺:“陛下,臣守着您。” 于是我安心地闭上双眼,迷蒙间感到他在看着我,似乎听到他自嘲的嗤笑。 “用心和专心么......” 第二天清晨,我已寻不到他的身影。 瑾安已在我睡梦中启程,只剩下颈间那枚玉佩提醒我昨晚的亲昵。 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枕头下面那把很丑很丑的梳子。